【宾川时讯·文化周刊】聆听山林——鸡足山沙址夏游记



——鸡足山沙址夏游记
◎/蛮 子
一 相约洗心桥
同学杨崇暑假回乡,在家侍候母亲,料理家事,晃眼离收假就才三天了。我赶紧打电话约他说:每个假期回来几同学不闲两天吃喝两场,那过什么日子了?再说了,这又是雨季吃菌子的季节,沙址那片山乡又那么好,人家又说“人生唯有美食不可辜负”,人活世上总得给“人家”一个面子,给自己的好吃懒做找个体面的理由嘛,吃喝玩乐两天然后他回他的广州,我上我的班。杨崇同学以为然。于是我们决定抓住假期的尾巴,约好周六去鸡足山沙址玩,11点前后在洗心桥上见。时间又宽松,地点又烂漫,真是托鸡足山这片山林的福。

8月16日周六,已是连续几天的雨,宾川的气温降到二十来度,安逸得要死。偶尔出一会儿太阳,暖暖的,像是提醒你万物生长,生机盎然。时不时下场雨,把干干净净的空气再洗一洗,把山川河流,屋檐植物再润一润,生怕不够洁净。这样的日子,惬意莫过山中煮菌子。宾川的山中,最能闹中取静而又交通方便的首推鸡足山沙址,我尤爱白草龙三岔河那爿儿。
杨崇和红云同学按约来到洗心桥已十二点过,我家早在洗心桥那玩了半早上了。鸡足山资深导游万鹏李万导和皓阳,父子两也赶过来相陪。沙址河温柔地依傍在老太山西麓,河水由南向东汩汩淙淙七弯八拐地向金沙江半推半就地流去,满心欢喜。今年宾川雨水是几十年来未有过的好,洗心桥下沙址河水奔腾欢快,流得底气十足。我们站在高高的古阁楼式风雨廊桥上看沙址的景致,青瓦风雨廊亭的洗心桥雕梁画栋飞檐翘角,在廊桥迎面的廊檐下挂着云南书法大家,宾川县徐霞客研究会会长黄向寔写的“洗心桥”匾,一款两匾,分挂两端,黑底金字,字体厚重饱满,法相庄严。桥头第一对廊柱上挂一对木制阁联,上联“四面青山怡倦眼”,下联“一溪绿水洗尘心”,恰如其分地写出了踏上桥头的释然与放松,很有治愈的松弛感,真是境意相通,心境相融;桥尾第一对廊柱上一对木制阁联是“远看塔影高银汉,静听钟声下翠微”,站在桥尾举头远望金顶宝塔,神思邈远,仿佛鸡足山那些若隐若现的寺院中的暮鼓晨钟声,伴着悠然的神思越过满山的青翠,悠然传来。两对木制阁联和“洗心桥”匾同样的黑底金字,黄向寔撰书,落款时间是2024年仲秋。黄老师诗书俱佳,尤以书法名。其实黄老师诗联格律工整,更是情境相融,诗词联句中见境见情见物,可谓得文章真意。站在桥上,有秋登台的爽意飘逸,使人有超然脱俗的仙家气度。

桥尾正对一硕大甘露净瓶,宾川丛书《宾川风物志》这样记述现在的洗心桥和甘露净瓶:
洗心桥 在沙址河上,是从南坡登鸡足山的必经之地。洗心,顾名思义,就是经过此桥,心灵得到佛教的洗礼而变得干净。历史上有金华长老令八大盗洗心革面的传说。洗心桥久负盛名,朱昂《鸡足山》说:“地拥三峰万里来,天回一径迥崔嵬。洗心桥向云中度,华首门从定里开。”20世纪初被洪水冲毁。2000年春,政府在原址上重建洗心桥,桥上建阁楼,飞檐飘逸,雕梁画栋,古色古香,宏伟壮丽。桥周围用汉白玉栏杆围护。桥下流水清清。驻足桥上,远眺金顶宝塔,近收沙址田园风光,使人怡然自得,并设置亮化工程,夜晚华灯齐放,熠熠生辉。
甘露净瓶 洗心桥前有甘露净瓶。甘露净瓶又称宝瓶、如意瓶、吉祥瓶等,系佛教八清净圣物之一,寓意佛法深厚坚强,聚福智圆满充足,象征圣洁吉祥。鸡足山净瓶2011年建成,用灰白色花岗石雕刻,总高9米,是目前全国最大的露天宝瓶,造型大方,色泽光润,气势恢宏。瓶口可喷水,喷出的水象征甘露,汇聚到下方的革面池中。革面池顾名思义,就是让远道而来的游客及信众能在此用甘露洗脸洗手,以一颗洁净的心灵踏入圣地。池中佛偈“大慈大悲渡众生,洗心革面洗邪心。是非恩怨从此了,净水一滴渡众生”揭示其寓意。
可惜的是我查不到现在我和同学们所站立的洗心桥的建筑规制数据,宾川丛书《宾川风物志》《宾川文物古迹篇》都没作规制记载,她的过去那么令人神往,现在更如此漂亮。《宾川风物志》摘录了朱昂一首七言律诗的前四句。朱昂,又名朱源,字子眉,明末昆明人,担当和尚外甥,随担当至鸡足山为僧,法名把茅,后还俗始用朱昂名。著有《昆明县志》《滇南书画录》《明末四百家遗民诗》《借庵诗草》等。高奣映《鸡足山志》收录其诗文十余首篇,意韵闲适淡雅,颇见其才学蕴籍深厚。
在桥的东头河岸,公路北边立有徐霞客游鸡足山洗心桥的石碑暨“徐霞客游线标志地——沙址”碑,系2024年9月24日鸡足山镇人民政府和宾川县徐霞客研究会所立。简要记述了徐霞客1638年腊月22日和1639年八月22日两次对沙址河和洗心桥及河(盒)子孔水的考察记述,这或许也是关于沙址河、洗心桥、盒子孔的最早文字记录。临其境阅其文,今古一天地,别有一番意趣,令人有穿越怀古之幽情。兹录如下以记这玩索的闲趣。
第一次,1638年腊月二十二日:一里仍至大路,又西北二里,下至坞中,渡溪,是为洗心桥,鸡山南峡之水,西自桃花箐、南自盒子孔出者,皆由此而东出峡,东南由炼洞、牛井而合于宾川者也。溪北鸡山之麓,有村颇盛,北倚于山,是为沙址村,此鸡山之南麓也。(中华书局,朱惠荣《徐霞客游记校注下》1012页)。
徐霞客初到鸡足山,从见佛台下来,探白石崖后至沙址河,过洗心桥,对沙址河水所来所往已有了然。历尽万水千山终于抵达鸡足山,近山情切,此时大旅行家站在洗心桥上,身心焕然。在沙址,眼中尽见出美好:“溪北鸡山之麓,有村颇盛,北倚于山,是为沙址村,此鸡山之南麓也。”过山门而登山,但见“于是冈两旁皆涧水泠泠,乔松落落。”真是初登云路的愉悦爽然啊。其实现在绿水青山的沙址村、寺前村、白草龙、萝卜地、火把村、南村一片仍是美得让人意外,有“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的诗意,静谧祥和有如世外,平时里我有事无事总爱往这儿跑,无所事事一呆就是一天。
第二次,1639年八月二十二日:过白石崖西坊,又西里余,有岐稍下,则鸡山前峡之溪,东向而入牛井街,合宾川溪北向桑园而下金沙矣。溪有小亭桥跨其上,过桥北,骑夫东转北上而向沙址,余西向溯溪,欲寻所谓河子孔者。时水涨,浊流奔涌,以为不复可物色。遇一妪,问之,指在西南崖下,而沿溪路绝,水派横流,荆棘交翳。或涉流,或践莽,西二里,忽见一亭桥跨溪上,其大倍于下流沙址者,有路自北来,越桥南,即循南山东向,出白石崖前,乃登山官道。始知沙址小桥乃捷径,而此桥即洗心桥也,河子孔即在桥南石崖下。其石横卧二三丈,水由其下北向溢出,穴横长如其石,而高不及三尺,水之从中溢者甚清,而溪中之自桥西来者,浑浊如浆。盖桥以西水从二派来:一北来者,瀑布峡中与悉檀、龙潭二水所合。一西来者,桃花箐东下之流。二派共会桥西,出桥东,又会此孔中清派,此鸡山南涧之上流也。(中华书局,朱惠荣《徐霞客游记校注下》1336页)
大地理学家大旅行家这一次过沙址河,不仅详细地记述了沙址河水源之分派由来和八月时河水水文情况,也详细描述了盒子孔一带的情状。引起我注意的是沙址河上彼时的渡桥情况。真正的洗心桥是在现在的盒子孔桥那儿,徐霞客似乎也是第二次过沙址河时“溯溪”寻勘“河子孔”才发现真正的洗心桥所在。他自我更正道“始知沙址小桥乃捷径。而此桥即洗心桥也,河子孔即在桥南石崖下。”这真是个有趣的事儿。徐霞客自己更正了先前把第一次渡过和此次“骑夫”及顾仆先行过去的那座捷径小桥误当做洗心桥的错误。徐霞客明白了,可现在站在“洗心桥”上的我却懵了。如果盒子孔桥是明时徐霞客确认的洗心桥,那我现在站的是当时的捷径小亭桥吗?其实这个问题一直让我困惑不解好多年。几个朋友回我说,现在的洗心桥就是在原来的洗心桥上重建的,不问还好,一问又更糊涂了。1722年完稿的清高奣映《鸡足山志》载“洗心桥,在雪阴桥右”,又出来一座雪阴桥。高志载雪阴桥“雪阴桥,在河子孔下,诸溪水合河子孔水,俱由此桥下出,今误以此为洗心桥,其实洗心桥别在此桥之东,人罕游焉”。更有趣了,明徐霞客和清高奣映对洗心桥各执一端。徐霞客没有关于“雪阴桥”的记述,只有洗心桥和下游另一座捷径小桥的记述,值得注意的是两座桥都是风雨亭桥。高奣映未记桥形,但说河子孔旁这桥是雪阴桥,洗心桥在雪阴桥之东亦即下游,并“人罕游焉”。这下信谁呢?
那么洗心桥到底是哪座?现在,人们把徐霞客所指出的那座“洗心桥”叫做盒子孔桥或雪阴桥。把2001年“原址”重建,2016年重修的河子孔下游这座风雨廊桥叫洗心桥。当然了,现在的河子孔桥也不是徐霞客看到的风雨“亭桥”,而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前后重修的公路桥。其实我到觉得沙址河的故事更意味深长,不过还得先把古“洗心桥”的位置这事儿再捋一捋,不关乎现实,关乎认知。
《宾川县志1978~2005》载:盒子孔桥,位置,康盒公路,新(重)建时间1993。规格,单孔19米双曲拱桥,桥长26.59米,宽7+2×0.5米。国家投资。这本2019年版县志中没有关于洗心桥的记述。1727年成稿的清周钺《雍正宾川州志》载“雪阴桥在鸡足山之麓又名洗心桥”,真是一疑未解又添一惑。但晚高奣映《鸡足山志》五年撰修的《雍正宾川州志》其实已经指正了高志关于洗心桥载述的错误。至于洗心桥是何时又称雪阴桥,这就不得而知了。高志收录了顾养谦1580年《游鸡足山记》(高奣映《鸡足山志》),那时却叫“涌泉桥”,到徐霞客来到鸡足山时已经叫“洗心桥”,“涌泉桥”名字就没有出现过了。大错和尚1659年入鸡足山作《河子孔记》时称其为“雪阴桥”(高奣映《鸡足山志》),或许雪阴桥只是入清后才有的名字吧?时、空真是一对有趣的淘气宝。
在鸡足山麓洗心桥和桥北数百米处沙址街边同样风格的魁星阁互为映衬,静静凸显出这一片山河的人文蕴藏。
宾川丛书《文物古迹篇》载:
沙址魁星阁 沙址魁星阁位于宾川县鸡足山镇沙址老村南200米处。据称始建于清光绪二十五年(1899),为歇山式重檐阁楼建筑,飞檐翘角与雕梁画栋相映成趣。旧时,来往鸡足山的香客均从底下的门内通过。楼上坐南向北有一个大神龛,内塑魁星神像,高两米许。魁星阁神龛两边书有“层峦耸翠,上出重霄;飞阁流丹,下临无地”的对联。魁星阁毁于20世纪70年代初。现存沙址魁星阁修建于2016年,据称外观及内部保持了原来的样式,平面为正方形,长宽各11米,阁高12米,底层东西北三面开门。
沙址本地人说魁星阁系原址重建,旧时进鸡足山必经阁下而过。据此,以南村古道、魁星阁位置、沙址旧道推测,那沙址河上徐霞客走过的“捷径小桥”,或说高奣映所认为的“洗心桥”位置,应即在南村直下沙址河和魁星阁沙址旧道一线相对直线上,而不是平白拐南建桥再拐回东来经过魁星阁。
至此显然徐霞客和宾川知州周钺已经确指了洗心桥即在今盒子孔桥位置无疑。只是在岁月的长河里,破立之间产生了因人方便的位移而已。今天的洗心桥处最多可能是徐霞客所记那座捷径小亭桥,也即高奣映所言“人罕游焉”的洗心桥。所以说“最多可能是”是以魁星阁及旧时老路位置推之,这捷径小桥或说洗心桥可能还在往下游200米左右处,那儿应该才是旧时过见佛台,入南村,渡溪桥穿过魁星阁的旧路。只是到1984-1986年牛沙公路才由原来的等外级公路改造为四级公路,同时牛沙公路也把经过南村的旧道上移至村外。至1998年经反复改扩建后终于修成三级收费公路,但这几次改扩建公路似乎都仍然经过盒子孔桥,盒子孔收费点就建在过桥后百米左右处,2004年3月4日才撤出盒子孔收费点。1999年始建鸡足山镇,因着交通建设能力的进一步提高和整体规划的设计,南村外的这条公路被扩宽设计,建设过沙址河桥时“洗心桥”(雪阴桥)也被固定在今日所在了,也可以说那捷径小桥被随路上移成了今天的“洗心桥”。直达山门的公路不再穿过南村村里,也就不再穿过原址重建的魁星阁了。不过也不再经过盒子孔桥了。
当然还有一种认定现在洗心桥位置就是古旧址的认定依据是,现在洗心桥南在五、六十年代有一座水磨坊,许多沙址的老人依然记得小时候在磨坊处嘻戏的美好童年时光。其实这并不能作为这是洗心桥旧址在此的史证。那磨坊大概也和宾川众多的磨坊一样,只是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后的建置,与徐霞客、高奣映的明清两朝无涉,也就与明清时的洗心桥无涉了。但老人们的童年和流水小桥的沙址河也够美好的呢,所以他们说洗心桥在他们记忆中就是在这,谁能说他们错了呢?
不过我到是喜欢现在这个洗心桥的位置,真枢纽之地,缺憾是,在桥上看不到清清的盒子孔水和鸡山诸溪水的合流奇观了。而这次再建了这座洗心桥,人们又可以把上游那河子孔桥叫“雪阴桥”或“涌泉桥”了。这次大的变动主要是社会进步发展的必然,数百年间,冲毁、重建,再毁,又建,桥址所在每一次都可能有或多或少的位移,但也无非是在盒子孔至南村西北这一段几百米的沙址河上择方便而移位,所以说今日的洗心桥就是曩昔的洗心桥也不错。在这一段沙址河上她就是洗心桥,因为桥下的沙址河是一条有故事的河。这也是光阴的故事。
传说,曾有八个强盗在宾川一带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甚至劫掠鸡足山的财物,后被官府捉拿并判处极刑,鸡足山金华长老获悉后以慈悲为怀,亲自向官府请求带走八个强盗并承诺渡化他们弃恶从善,皈依佛门。获准后,长老将八个强盗带到鸡足山下杀止河(沙址河)上的石桥上。长老让八个强盗敞开胸膛,用净瓶舀取桥下的净水施法,使他们的心显形。八颗邪心呈现出来,分别是:黑心如墨,残忍狠毒;黄心如橙,阴险狡诈;白心似冰,六亲不认;五花之心,朝秦暮楚;桃花之心,嗜色好淫;紫心贪婪,欲壑难填;绿心狭隘,嫉贤妒能;褐色之心,薄德鲜能。金华长老于是以桥下的净水,逐一洗去八颗邪心的颜色,使其全部变为红色的良心。洗毕,金华长老吟一偈语曰“大慈大悲度众生,洗心桥上洗邪心。是非恩怨从此了,净水一滴悟道真。”八个强盗幡然悔悟,出家鸡足山,成为守山护寺的和尚,最终修得正果。后来,人们便把这条河称为“杀止河”(沙址河),河上的这桥叫做“洗心桥”。故事荒诞不经,但暗藏着佛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普度众生的佛家理念。
万导还给我们讲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
他说:相传,鸡足山作为佛教圣地,山上僧尼众多,他们每年行脚、诵经、打坐、参禅、闭关、劳作,严守戒律修行。但每年的农历四月十五至七月十五是大自然万物生长最为旺盛的时期,这期间虫蚊蚁蛾万物生发,如果下山行脚参访游方会不可避免地踩踏死蚂蚁昆虫类幼小生命。这与佛家讲求不杀生相悖。但又必须采买补充食物等生活用品,所以每年的四月十五至七月十五,鸡足山的僧尼就开始闭关修行,打坐参禅,不再外出行脚游方,生活买办只到沙址街采办,不可越过沙止(址)河。因为佛门又叫沙门,下山买办的沙弥们最远只能至河而止步,不可逾越,因而人们就把这条河叫“沙止河”。而上山礼佛访友的香客游人,至此则会在清澈的沙止河中洗净长途旅行的灰尘汗垢,整衣净面,振作精神,然后干干净净进入鸡足山。而止和址只是方言发音产生的不同而已。我喜欢万导讲述的这个“沙止河”(沙址河)的故事,温婉善良而不失世间的底线。

但无论是“杀止河”的故事,还是“沙止河”的故事,都没故事产生的时间,这也是讲故事者的高明,不容易穿帮。这也使我不知道沙址河之名始于何时?最早是徐霞客考察了沙址河水系源头流向,可并没提到“沙址河”之名,只以“鸡山前峡之溪”名之。至周钺《雍正宾川州志》则记之为丰乐溪,如下:
丰乐溪 其源出鸡足山麓南,流经炼洞甸头、甸尾诸渠,东流经牛井川亦入纳六河,东北注金沙江,故合六溪又名七溪也。
州志没有沙址河的名称记述。徐霞客游记也没有。《鸡足山志》范承勋志和高奣映志皆没有“沙址河”的称谓。不过《雍正宾川州志》在“下川北门外村庄”里记下“沙址村”“寺前村”“萝白(卜)地”“白(百)草龙”四个村名。但最早记录“沙址村”名的大概还是《徐霞客游记》中的“溪北鸡山之麓,有村颇盛,北倚于山,是为沙址村,此鸡山之南麓也。”这一句。由此可见在沙址一片把丰乐溪叫“沙址河”应是由来已久,而在民间人们只知道沙址河,知道丰乐溪的只是少数。这是个有趣的现象,很值得玩味。
就是2019年8月最新出版的《宾川县志1978-2005》,也没有“沙址河”的名称,而叫炼洞河,如下:
炼洞河 位于宾川西北部,原名丰乐溪,发源于鸡足山南侧木香坪附近。东流汇集鸡足山诸溪水,又汇集盒子孔水,经蹲家山北麓,汇集石马江水,至牛井镇黄家墩与大营河合流,至团瓢汇入纳溪河。全长41千米,集水面积328平方千米,常年平均流量0.98立方米/秒。
2019版的这一条全文抄录于1997年8月版《宾川县志》。实际上牛井镇和太和镇已于2002年8月合并为金牛镇,其“至牛井镇黄家墩”应为“至金牛镇黄家墩”。而且这版仍没有把炼洞河上游的沙址河名载入。实际上沙址河段长16千米,径流面积62.1平方千米。民间河名由来久远,可惜相关志记皆未作载入。窃以为哪怕载丰乐溪也应再注“又名沙址河”为宜。
站在洗心桥上四下览望,鸡足山顶云雾缭绕似仙似幻,山腰寺观红墙琉璃镶嵌在万绿丛中,沙址村、寺前村、火把村静静卧在山脚,宁静安详。我喜欢这一片山乡的每一户院落,喜欢那些仿如散花般撒落在村中的客栈,单是那些客栈的名字:阅山·安心处、山间境语、隐兮别院、香椿小院、水云间、古树林、见山居、听风楼……每一个都是主人修行悟道的心路故事和美好寄寓,用心倾听任一院落的故事都足以打发一个盛夏的中午,消遣几泡山中的清茶。而沙址河串起两岸那意韵婉约的绿植,恰似一条轻盈的绿玉带随意掠过这一片美丽的山村和田野,像梦一样,无知无觉地消失在远处无际的山影间。
在老太山下沙址河畔洗心桥头,在公路边沿山脚水沟一溜儿地摆着一线小摊,多是卖本地水果土产的,近年来增加了卖小吃的三、四家。摊主多是附近村民,沙址这片基本都是白族,热情好客。我家每年都在其中一家摊上买好几次李子,来得多了也就熟悉了。摊主是桥头南村的,姓字,家就在公路边。男主人自来酷爱李子,栽种有近二十来个品种的李子树。我觉得每一种都好吃不住,单只看李子结在树上就已经漂亮极了。他家院中还有一棵花红树,是我见过最大的一棵花红,每年硕果累累,花红红时,一树的红花红,绿叶黄叶,像画,让人不忍离去。摘个花红咬一口,哭了——美的。

这一线小摊也随着季节的变换而变化着摊上的物品,这一季葡萄李子为主,梨也慢慢开始上市,也有两家在烧包谷卖,香味四溢。小摊、洗心桥、田野丛林和山谷构成一幅和谐的山居图,让人留连忘返。只是偶尔有领导或是“上面的”来检查或路过时,相关单位会禁止村民们出摊。我不知道鸡足山镇为什么不在洗心桥头,就近建一个本地山货时鲜土产小市场,既方便游客留连洗心桥,也惠及附近村民生计,同时也有利于清理撤出牛沙路沿线两边那些七零八落的摊点消除交通隐患,多好。如此才不负387年前徐霞客“有村颇盛”的沙址美名。但又能怎么样?即使是整个中国水果之乡的宾川县,也没有建成一个供农家直销自产水果的水果市场。我的许多同学朋友来宾川就想亲自到这样的水果市场上采买一些果农直销的自产水果,感受水果之乡的盛名和荣耀。问我,我脸皮厚,老老实实说没有,只能去那些分散在县城各个角落的水果铺子里买二道的,贵得!唉。
二 火把村陶缘居吃菌子
当然啦,玩在沙址,更要吃在沙址。
听闻杨崇同学回来,火把村的小陶力邀去他家吃菌子。这不正打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吗?其实他不邀请我们也是打算去陶缘居吃一场菌子的。
从洗心桥下来,我们一行六人便直接驶向火把村陶缘居。小陶家陶缘居在火把村村口,和鸡足山矿泉水厂隔沙址河相对,坐在他家临河的屋廊里吃菌子火锅,廊外就是哗哗奔流的沙址河,两岸青山丛林云雾缭绕。
小陶家火锅不像城里用电煮,是架在火塘,真正的火塘上煮。主要配菌是鸡足山冷菌、羊肚菌、青头菌、牛肝菌、鹿茸菌、虫草花、老人头菌等,有干货也有鲜菌。鸡一定是山里的土鸡。小陶说“鸡足山冷菌是我家压锅之菌,这些年一年比一年少了,很担心哪年会没有了。”小陶的担忧也让我生出忧虑,看来不能大意,趁还有要赶紧多吃几回,贪吃啊。
煮吃火锅的同时也可以在火塘里烧洋芋,烧包谷,烧菌子,烧核桃,烧板栗(友情提醒:烧板栗要先切破口,不然会炸哦。)、烧豆子……反正什么季节有什么就可以烧什么,你想烧什么就烧什么。屋内火塘屋外河,吃得山野,却很治愈,如果把视线拉得高远看下来,在涧水欢快的山间溪涧边,一个给力的火塘,火锅、火烧吃着,烤茶烤起,火酒也不错,然后叫一声“挑点腌豆腐来。”那烟火人间的滋味便在此时漫溢着生命飞扬的张力,你会吃得感动不已——人间真好!
是的,那腌豆腐和这一方山水让人间真好。其实,这是我一直秘而不宣的私情享受——宾川鸡足山镇大营镇白族人家做的腌豆腐味道中国第一,当然中国第一自然就是世界第一啰。我总结下来,四点:一是这两地得天独厚的气候,地处山麓气温偏凉而不冷,是豆腐发酵的上佳环境。而市场上的卤腐类是没有这一丝白豆腐充分发酵成霉豆腐的特别滋味的,这是时间和生物和气候共同作用的结果,像岁月的参悟,不可触摸却实实在在抚慰灵魂,是食物的高境界领悟;二是他们自家做的豆腐料好货真;三是鸡足山做豆腐的水质好。县城许多人家都赶空闲到鸡足山拉水回去食用,是泡茶待客的首选;四是各家自有绝招手段,代代相传。凭着这四点,鸡足山沙址腌豆腐那中辣的口感让人灵魂悠然,舌尖一触,味蕾仿佛顿悟:那悠悠鸡足山的人文仿佛被发酵在那小小一方的清白豆腐里,腌豆腐伴着辣椒面、姜丝、核桃油、小甄酒……再加上时间和气候的呵护,那醇厚的风味一经入口,打开的不仅只是你世俗的胃口,同时还打开了你已久远的悠然神思,天地相通,人神一体,在那有着时间发酵的小小一方腌豆腐里有着天地自然的灵韵,这是天人合一的味蕾灌顶啊,是修行的妙门。
不过也有遗憾,就是山野人家都是做了自家食用,顶多多做两瓶送送亲友,没有商品销售的意识。所以能吃上宾川白族人家做的腌豆腐是要讲缘分和情分的。我在两镇任一家食馆吃饭从来不会忘记叫一声“老板,挑点腌豆腐”,识货啊!我知道在这两地才能吃到世间最好吃的腌豆腐,如果有这两地白族人家做的腌豆腐就着白米饭,那不需要别的菜也能让我吃得饱饱的。想想都流口水。小陶媳妇赶紧抱一罐腌豆腐出来挑。他们本地人不知道自家做的腌豆腐好,外地人也不知道,只有我才知道。在鸡足山这地的大小食堂里,我只要看一眼饭桌上有没有一碟腌豆腐就知道是本地人还是外来客人,如果本地人不叫挑碟腌豆腐,那大概也是没把人生过明白的匆匆过客和“食盲”吧?
而鸡足山这碟腌豆腐我给她取了个名字叫“老友”牌腌豆腐。白族小孩子从小大多都打个老友,大理汉族叫打老根(庚),类似结拜兄弟姐妹和“打亲家”。但白族的这种老友关系情感和联系更紧密亲近。一旦打了老友就是一辈子都很亲切的非血脉社会关系,这是白族人生活习俗中很重要的一种社会关系,有趣而重要。费孝通从挖色到鸡足山到牛井到宾居过乌龙坝,把宾川走了个通圈,也没留意到这种民间特殊社会关系的重要性,尤其在大理地区各民族中,不然这种特殊的社会关系应该是“乡土中国”中的重要一章吧?中国的社会关系是最富人情味的,而不像西方只有赤裸裸的功利。岩淜杨崇的老友杨贵家也是沙址村的,家里开个客栈叫“隐凡尘”,听着就很治愈。每年回来两老友都是要约吃饭的,可见吃饭在人生中的重要性。不过吃的腌豆腐在白族人家多是女人家的手艺,女孩子对老友似乎更亲近些,所以这腌豆腐我叫她“老友”牌,不能抢了女主人的功劳,毕竟吃人家嘴短。真羡慕那些有老友的人们啊。

话说回来,实际上,小陶家陶缘居以菌子出名,鸡足山一带的菌子收集烘焙加工出售大多皆出其家。其实,在大理这块地上,菌子我只认小陶。爱菌的人都知道,鲜菌大家都认识,干货却只有很少非常专业的人能辨认出品种,但菌子品种的不同,价格也天差地别的。本地人买食干菌子也常是心生疑虑的,更何况那些根本不识菌的城里人。我们吃菌多以鲜菌为主,但一年中没有鲜菌的那么多日子里,总也是要吃菌的吧?煮鸡、煮火腿、煮猪脚、拌凉菜,做杂酱豆瓣酱……等等,我们的生活又怎么能没有菌子呢?就像山林怎么离得开菌子呢?但我家吃菌子却全然没有疑虑,我家干货菌子就认着小陶家的,我相信小陶——小陶是那么爱菌子。他不愿意他喜欢的每一种菌子被假冒被湮没,他说那是对至味菌子、对美好山林的亵渎。
小陶出生在宾川森林覆盖率最高的拉乌乡,那儿也是菌子的天堂,小陶全名陶树奇,“树奇”这和山林菌子是不是有着神秘的联系啊?小陶在山中出生,也在山中成长,每年雨季来临他便看见菌子们如约般次第破土生长。他从中看到了守信,学会了爱。2007年小陶随爱人杨建英回到鸡足山火把村定居,然后一头扎进鸡足山无际的森林中,像他小时在拉乌那无边的重山峻岭中找寻五彩缤纷的菌子一样,开始在鸡足山漫山遍野地找寻起菌子来。
小陶告诉我,他们开始因为贫穷,很艰难。但他喜欢菌子,家人也一样和他一起在鸡足山中捡菌子,每天捡回菌子就立即分级,开了伞的洗净后烘干做干货卖,没开伞的小陶骑辆摩托车赶往县城卖鲜货,整个有菌子的季节天天如此,很累,但有收入,又喜欢菌子,所以乐此不疲。如此两年攒下些钱,然后又向银行贷款3万元买了辆面包车,从此跑县城就轻松多了,不用每天骑个摩托车几十公里起早贪黑地奔忙。爱菌子的人捡菌子也特别厉害,当然对吃菌子也无比在行。有了车后,一家人捡的菌子已经供应不上售卖,小陶就收村民的加大货量,村民不用为卖菌往返县城,捡回菌子直接到小陶家售卖,双赢。如此日久,小陶在全县已签订数十家特产菌子干货销售店。而另一方面小陶家也翻建了房子,开起了陶缘居菌子火锅店,以山里人家吃菌的方法改进提升,生意逐渐火起来。但仍局限于县里。一次一位北京的游客偶尔吃到小陶家菌子火锅,对菌子品质和山里煮菌子火锅的土法大为惊艳,立即告诉小陶去北京广州销售试试,这么好的菌子一定有市场。
小陶是那种对菌子一往情深的执着者,立即就前往广州博览会去试卖菌子,彼时小陶第一次走出大山,下飞机不知所往,华南农大我的同学杨崇古道热肠,直接前往机场接小陶,把小陶和菌子接到自家。小陶带一部分松茸去博览会,才知道那是要预订摊位的。情急之下,小陶在门外地摊摆售,广州人识货,小陶价格又是地板价,一抢而光。并且询问小陶还有没有?好心的两位中年女士告诉小陶价格至少要翻倍的啊!杨崇的广州朋友们也一吃上道,自此小陶在广州打开销路,松茸冷菌香菌自是供不应求。在海南、深圳、青岛、成都、昆明、大理等地签订了数十家供货店,现在小陶收菌的市场已经拓展到香格里拉、西藏等多地。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小陶一家也是这样的吧。
小陶山里长大的人,厚道实诚,经营多年,诚信深为食客和买家认可,于是整个云南吃菌子的季节,一家人便全忙碌于采菌收菌,加工邮寄。顾客一年比一年多,忙得不亦乐乎。其实我对小陶的生意并不在心,而是对陶缘居煮菌的厨艺念念不忘,从火塘到味道无不独到鲜美,令人一食难忘。他家松茸煮鸡炖火腿,松茸鲜嫩,鸡是山里人家的飞鸡,火腿是他们家自制的优质土火腿,调料新鲜纯正,汤味鲜美得令人骂牛。是我最爱。不说啦,一说就流口水。再说了,火把村山区小院,不大,知道的人太多,怕我再去占不到位置,而我是那么热爱火塘煮菌子啊!这个午饭我们吃的是山野的鲜美,三个菜加一碟“老友”腌豆腐。三个菜是:一大锅松茸煮土鸡炖火腿;一大盘炒新鲜菌子,混炒的菌子有奶浆菌、青头菌、牛肝菌;两大盘鲜松茸切片醮芥末醮水,边吃边切添加;一大盘凉拌树花青蛙皮,酸辣厚实。全是解馋下饭山中菜,我们六人无不交口称赞,饕口馋舌,大快朵颐,在云南山中吃菌就该是如此的酣畅淋漓,让斯文随山风湮灭。

陶缘居在火把村的村口,和萂勒地一片。
白草龙老村深处离沙址街不远不近,是一段恰好的舒服的距离。洗心桥可以洗涤尘心,白草龙的山林幽静则可隐世修心。饭后,万导要带我们去白草龙深山中的一家叫悟隐山庄的所在,说是我们一定会爱上。其实白草龙青瓦屋顶的每一户每一院落我都为之着迷,他们都深深浸染着深山密林的山意,透着令人舒适的静谧与灵韵,在山与水,林与峰间氤氲生发,宁静却不失生机,那才是我最喜欢的人世间的样子。
于是,我们收拾上车,告别陶缘居,一行六人,向白草龙深山处三岔河区域的石头地出发。
三 聆听山林
实际上,白草龙、萝卜地这一列山脉属于鸡足山苍波山脉的一段,峰峦起伏,重岩叠嶂,林壑幽深流水淙淙,三岔河是沙址河的上游,也是沙址河主要水源汇集区域。是动植物生长的天堂。
我们到达白草龙村中心龙王庙下的小停车场处,然后往左掉转方向进入山间窄道,万导驾车拉着我们行驶在白草龙村的好几个“之”字形山间村路上,水泥路面,随山曲折,路面不宽,多数路段仅容单车通过。好在很少遇见对头的车辆。又是午间2点左右,不但没车,也很少行人,连山林中的鸟都在打瞌,只在村尾路上遇见三个十多岁的男孩子在游荡,茂密的林中只有知了使劲地叫,山林寂寂。我们的车安静地在白草龙村上的林间路上穿行,向三岔河上游的石头地驶去。每个人都深深感受着山林的静寂灵秀之美,内心震撼。
我问22岁的皓阳“你能捉到知了吗?”
小伙子说“拉不到。”
是啊,任你轻轻走近,知了会立即收声无息,当你离开没几步,它又会重新使劲嘶叫不停,高处、低处、远处、近处好像整个山林上上下下的林草间都有知了在看着你叫。它一定是看着你的,而你却发现不了它,林子那么密,林木那么高,知了受不了森林的寂寞,但它越叫山林越寂静啊。坐在车上我看不见哪怕一只知了,但我知道林中的每一只知了都在喧嚣,据说那是知了求偶的鸣唱,交配产卵后不久就会死去。那是生命最后的吟唱,即使是蝉生它也要用爱的歌唱完成最后的羽化,蝉生真是富有生命的禅意啊。
当我们越过聚落的村子进入村后的林间路上时,路窄而险,没有人说话,只有时间寂寞地在寂静的林中路上悄悄流淌,从我们的车身流过。不知道多久,好像几分钟吧,山涧中的溪水汩汩淙淙地传来,唤醒了时间的指针重新在山间摆动。我们没有一个人不赞叹这片山林之美,喜欢它寂静、郁郁葱葱一望无际的样子。
道路七弯八拐的,我们一时拿不准怎么走。
皓阳问那三个在村尾游荡的男孩子:“去九八家怎么走?”
“顺路一直往前开,别岔入村里。”孩子们回答说。
十多分钟后我们的车终于抵达溪桥驶向隐藏在鸡足山深处的三岔河石头地,桥下的溪水欢唱不息,是山林自带的乐章,又像从山中寺院飘出的梵音,令天地肃穆。

越过溪桥,林地一下疏松开阔起来,没有了荆棘灌木的密乱,只有一棵棵高大的核桃树在生长,核桃挂在树上,快要成熟了吧?一道简单地用木头竖起的“门”形大门,只有门框没有门扉,显然进入了人家活动的山林。几十亩的山林,这样一座高大的“门”是写意的,是山庄抽象的家的写意,和四围的山林融为一体,毫不违和,显示着主人家超然自洽的审美自信,有故事的主人啊。而这一片区域就是白草龙村民们叫的“石头地”。进门右边很长的一段用大石头彻起的一米左右高的石墙,雄实坚固,护地也挡洪水。很快我们在石墙的尽头下车,一幢混搭的老式建筑,再往上是一院漂亮得让你惊叹的三层现代白族风格建筑,雅致又极富现代生活的舒适感。石头砌的“凹”形门上有个四方形小铜版,主行刻着“悟隐山”三个主字,每个字都是山庄主人从网络上精选的书法作品,像形有趣而写意,而下行刻着“鸡足山”三个小字作注脚样,字都不大,铜牌也小,就像这座山庄隐入到这鸡足山的森林中一样,别具创意,匠心独运。

但令我欢喜的是树,石头,幽涧流水,和房后高悬天际的金顶宝塔和那雄阔如开天般的华首门以及它们上空翻滚如海涛般的流云。洞天福地啊,人间仙境莫过如此。
一棵特大的柿子树分两主杈挺立在老屋前,近十来米高啊,树上结满绿色的柿子,这是我目前为止所亲见的最粗大古老的柿子树。整个院中还有另两棵大柿子树,比这棵稍小,秋冬时节这红柿子点缀的山庄园林得有多美啊,吃这么古老的柿子,唇齿间岁月都在流香的吧?偌大的院中还有四棵同样古老粗壮的君迁子树,本地人叫它塔遮,也有人叫它软枣或是小柿子,同属于柿科柿属。塔遮树上也结满了一挂挂的塔遮,还绿着,这白草龙的秋天好像也在打瞌睡,没醒似的,草色青翠,山林深绿,涧水散落如漱玉,知了在吟唱,松鼠蓬松着尾巴在枝头跳跃,探头探脑的样子,鸟儿们三五成群地在塔遮树上、核桃树上和野林子中游荡,两只鹆子在院中核桃树下的草地上散步,一只白鹆,一只灰鹆,旁若无人。那空气清新浓郁得让人心平气和。

而那个叫“公石”的巨大石头,威武厚重地端坐在山庄主屋前二十来米处偏左一侧,旁边一棵高大粗壮的君迁子树如护法一般伺立在大石头左侧,一伙绿背山雀和几支山椒鸟在结满塔遮的枝头轻盈欢快地雀跃不止,幸福得对树下的人们不霄一顾。石下是浅浅的水池,石面颜色灰黑,像是时间一层层积淀的岁月的皱纹。石顶呈平面稍斜,可容两三人宽松闲坐,巨石正前面笔直如削,苔色青青。我小心地从石头顶上下来,抚着君迁子树杆走到巨石的前面,正对大“公石”,仰头望去,心中震撼涌动。正面观看,巨石如一艘巨舰的正面,中间笔直一竖在前,两面侧斜缩进,恰似直立的一座正三角,有金刚不动之岿然意象。大“公石”背后是那幢漂亮的三层主建筑房屋。房屋后是一层层陡然而起的被绿色森林覆盖的山峦,无数层绿色森林的后面是拔山而起的万丈悬崖,悬崖上是那宏伟雄阔的华首门,气势非凡有如开天。华首门一片悬崖的顶上是鸡足山金顶一塔指天,屹立苍穹,天空云雾翻滚像是在演示这天地时空的万象,震撼极了。

我们在大公石前七八米处的一块平整的,近两平方大的大石头充当的天然石桌前坐下,九个石凳也是用九个平整的天然石头担任。这一块平整的林地是客房前较为开阔的浅草地,有三五棵大的核桃树生长其间,前面边沿用大原木打桩,桩依地成弧形,上下各固定一根大原木相连接做起一道随意的护栏,漂亮写意极了。让我不由想起徐霞客在鸡足山看到的同样的护栏“楼前以桫松连皮为栏,制朴而雅,楼窗疏棂明净。”正是此情此景。
“九八,这大石头怎么叫公石?难不成石头还分公母吗?”我抑制住高山仰止的震撼问年轻的主人。
“我叫海地,问鸡足山海地,都知道我。九八是我父亲。”年轻的主人回我。
“哦,海地?微信名吗?他们问路时问‘九八家’,我以为你就是九八。不好意思啦!”我赶紧致歉。
“我的名字就叫海地,九八是我父亲。这个大石头叫公石是有故事的。”海地说。
“我们村这一片从古流传着公石的故事,每个人从小就知道公石的来源。相传:远古,有次华首门打开时从门里滚出了一对大石头,大石头一直往下滚落下来,一个滚落到这儿,一个滚落在恒阳庵那附近。滚到这儿的这个是公石,滚到恒阳庵那儿的那个是母石。”海地给我们讲述。
“原来如此。我以为这片地区你们叫石头地,就是因为这个大公石呢。”我点点头说。
“是因为这片林子石头多。”海地说。
“没见地上多少石头啊?”我说。
“那些垒起的石埂子,石墙,还有河边的河岸好多都是我家搬运这片林中的石头垒砌的。清了几十年才有现在这样貌。那近千棵的大核桃树,那四棵大塔遮树,那三棵大柿子树和梨树、青梅树都是我爷爷他们那时候就有的了。杨梅、苹果、李子、猕猴桃、羊奶果、桑葚、车厘子是近十多年来种的。板栗树树龄不长,三十来年。我家五代人都热爱这个地方,我从央企上市公司辞职返乡创业,虽然困难重重,但我依然想把这片祖辈传下来的土地建设成为美丽的家园!”海地如数家珍般深情地说。
我听出他对长期付出劳动的骄傲和对这片林子的无限热爱。

我抬头看看高悬天际的华首门,回味着这个“公石”故事的情境逻辑,思量着侯沖教授对《白虎通记》缘起的考论。佛教的传播,多少信徒费尽心力的演绎编导啊。我想中华文化的家园更是需要无数智者呕心沥血地组织与社会人性相谐和的传承、创新和不断进步演化啊,就如自家的一块田地,我们想种上稻粮,有人想来种上牧草,还有人想来种上鸦片烟,就算大家什么都没能种上那也会被荆棘荒草野蛮生长所占。国家民族文化的传承就是确保我们在自己的田地里种上我们生命延续所需的稻粮。这是一块决定胜负的阵地,文化的传承任重道远。一只黄狗趴在老屋的门口,时不时睁眼看我们一眼,这片山林它比我们熟悉得太多,似乎它才是这山庄的主人,鸡们都得靠它的守护才能在这山林里安享鸡生。其实,这儿有一个真正实力强劲的守护者,那是一只山上的流浪狗生的“野狗”,海地家发现后抱回来养大的一只大黑狗。大黑狗拴在后面山坡林边的鸡圈羊圈边,那是一只威猛灵敏的大黑狗,这一片六十多亩的山坡林都是它的领地。山中的黄鼠狼只能远远离去,那些林中的野鸡竹鸡才是它们的那盘菜,鸡犬相闻的地方没它们什么事。
“你爸呢?怎么不见他?”我问海地。
“他在山上开餐厅,一般晚上才回来。”海地说。
“山上?哪儿开?”我问。
“祝圣寺那儿香会街,叫九九八餐厅。”海地说。
“那家里这么大场合就你一个人招呼?”我问。
“是的,是我在做。”海地说。
“哦,厉害。你几岁了?也没见你家人,结婚了吗?”我问海地。
我们闲聊开来。
海地告诉我们,他31岁,结婚了,儿子都生了。媳妇在大理教书,孩子和媳妇在一起,在假期和周末会回来这里住。海地毕业于云南农大。现在辞职回乡创业,专门打理这个山庄和家里。海地还有一个弟弟,天津大学毕业后在昆明工作,很少有时间回来。
“你媳妇是哪儿的?”我们随意聊起来。
“大理双廊的。”海地说。
“你们是同学吧?”我问。
“不是。”海地回我。
“不是同学?那你们怎么认识的?”我随意问着。
“是父母订的。她父亲和我父亲是二十多年的好朋友,是父母介绍结婚的。”海地诚实地告诉我。
“父母订的婚?”这下轮到我诧异了。
“你媳妇回山里来的时间多吗?”我有些好奇。
“回来的,一有空就回这儿来了。假期基本都在这。”海地说。
我想说这样的婚姻真好,但我没说。
“你父亲叫九八,是九月初八生的吗?”我问海地。
“不是,是我父亲的爷爷98岁时我父亲出生,所以取名九八。”海地说。
“原来这样。那你父亲开的餐馆怎么取名九九八而不是九八,又是什么意义?”我不解地问。
“久久发(财)吧。”海地笑。
白草龙村现在有78户,356人,全村一半以上在鸡足山景区做营生,赶马、抬滑竿、卖山货、开饭店等等,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一样在盘算着“久久发财”吧?在我看来,其实他们所坐拥的山中林地环境才是他们每个人一生真正能把握的财富和安享的当下。返乡的海地是明白的,他活在自己人生的当下,他的事业里有他对人生的理解。
“顺河往里还有一个瀑布呢。”海地说。
“那还等什么?先去看,回来再喝茶。”我说。

我们一行顺山涧往深里走。涧水清澈奔流,欢唱不息。涧边林木惬意招摇,再往两边山坡上密林绿意葳蕤,色彩丰盈,生机无边无际直抵远处的天空。脚下的路上野草生长,随意自由。我们边走边看山涧溪流,看老树,看那些认识和不认识的树木和野草。我们闲聊着,走着,经过一个池塘,十来分钟后我们到达一片开阔的绿草地,草地的尽头处是山涧的一个小型瀑布,瀑布出来十来米是一道跌水坎。瀑布和跌水坎溅起的水花洁白如漱玉,两旁的森林苍翠层叠,极具油画般的美感。而脚下这一大片绿茵茵的草地就像铺在瀑布前的一大块绿毯。山峰、森林、瀑布、涧水、草地和不远处那林中的山庄,我不知天上地下还有比这更宜居的洞天福地吗?站在柔软的绿草地上凝望着眼前的瀑布和瀑布背后层叠的森林背景,我知道这一刻的我和我的同学家人就是这天地的自然存在,是天人合一的万物谐和。在看景的我们也是景中人啊。
皓阳说他们曾经来这玩过,是一位小伙伴过生日,他们在这片草地上喝啤酒喝饮料吃生日蛋糕和零食。他们也来这涧里翻过螃海(螃蟹)。真是一代幸福的年轻人哪。
我们返回山庄喝茶,可我的心里再也忘不了那一片森林瀑布草地的美感了。我看着面前茶桌上茶盅里飘荡而起的袅袅热气,时间也仿佛被一下蒸发成茶盅上那缕热气,分不出过去今日。海地讲述他家祖上和这片山地的故事像升腾在那水汽中的画面,岁月在这一刻被一盅茶溶化,一个人甚至一个家族的历程似乎也只是小啜一口便可轻易咽下。在岁月面前,生命哪有什么分量,人生的计较在岁月的长河里水波不扬。院中那从华首门滚下的公石他自己都忘记了那场改变命运的动荡,甚至他都忘记了他的另一半——那矗立在恒阳庵的母石。在岁月面前哪有什么解不开的结?最后连一声叹息都留不住。

而海地是幸福的,每一代人都有每一代人的幸福。
坐在公石前的石板桌前,整个石头地都是静谧的。两只鸽子和几只鸡在草地上漫步觅食。鸡们走得散漫极了,半天走一步,甚至只走半步,它们提起一只脚却不踏出去,偏着头,眼睛半睁半闭,好像在享受着空气中的梦。看着它们,人都想闭上眼睛睡觉了。
院中树上的小鸟和房后金顶愣严塔那岭上的白云飞来飞去,涧中水汩汩不息,山林寂静得风都没有一丝,连空气都睡着了。岁月真是寂寥啊。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
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正是海地的悟隐山庄所蕴含的人生表达吧?
但山中所有的不正是生命最所需要的那份自适与静气吗?

天气凉意渐生,我们告别海地返回。
车行到白草龙村口龙王庙下的停车场调头时,我问杨崇和红云去过龙王庙吗?他们说没有。
“那就去看看。”我说。
我们顺半山上的龙王庙淌水沟来到龙王庙。水清澈寒凉,庙不大,被一片高大茂密的树木围着,核桃树下能捡到许多成熟落下的核桃,我们边走边捡。皓阳在前取下挂着却未锁起的铁锁,推门而入。龙王殿里光线昏暗,皓阳打开灯,他对这庙熟悉。院子里潮湿,四处长满青苔。皓阳对着龙王双手合十拜了拜。龙王像到也塑得端庄工整。看完龙王庙出来我们便径直开车往萝卜地畔山农家驶去,万导已打电话让老板杀鸡煮竹笋鸡吃。
车还没驶出白草龙,阴沉的天空下起了小雨,我们加快行车速度,但雨也跟着大起来。当我们的车驶入畔山农家院里时,大雨如注瓢泼不止,老板打了伞一个一个接我们下车进入棚院。
“雨来得突然,这么大的雨!”看着棚檐流淌如注的雨水我感叹着。
“还好到得及时。你们从哪来?”老板问。
“从白草龙过来。”万导说。
“是不是你们哪个拜着龙王了?”老板笑。
“皓阳拜着!”我笑答。
“难怪这场雨……”老板意味深长地笑说。
我们哄然大笑,“这么灵的吗?”
这下好了,雨是我们自己拜来的,怪不得天也怪不得别人,自己受着呗。
我们聊天、喝茶、看雨、等菜熟。
我们聊同学成长的故事,聊山中的菌子,当然免不得聊起沙址这一片的美食。比如竹笋煮鸡,菌子煮鸡。菌子煮鸡又有冷菌、香菌、羊肚菌等等各种,有时也聊起机缘和命运。反正扯到哪聊到哪,像满天满山的雨,密密麻麻不留罅隙。等竹笋鸡煮熟端上来时雨也渐渐小了。
这时气温也因雨而降,冷且饿,这是吃最好饭菜的时候,照例我们要了腌豆腐。竹笋是下雨前我们打电话通知老板才从他家下院的林地里挖回的,鸡也是他家的土鸡。煮鸡的腊肉也是他家冬腊月腌的。老板又切了一大盘鲜竹笋供我们醮芥末醮水吃,一大碗山中的青菜汤,一盘油炸金雀花,一碗蒸鸡蛋。热气腾腾的一桌山里农家菜配上山林雨后冰冷的空气,所有人都食欲大开,一个饭桌都洋溢着人生的快乐。

当我们吃完饭离开畔山农家的时候已是黄昏。天色在明亮和昏暗之间拉扯。我们在洗心桥畔告别,万导和皓阳父子两返回沙址,杨崇独自返回排营萂村,红云和我们回牛井。
我们的车行至拈花寺附近时暮色四合,车静静地向前行驶,夜色像黑色的云雾在天地间晕染,看不清两边的山林谷地和村庄,远处的山岭只显出淡淡的轮廓,像时间的梦,在有无之间。但我知道在车的周围漫延着我写不完的江山和那绵延的人间故事。
作者/蛮 子
编辑/杨宏毅
责编/杨宏毅
审稿/张 进
终审/杨凤云
投稿邮箱/bcrmtzx@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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