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川时讯•文化周刊】滇越铁路之爱恨情仇



◎/刘志新
滇越铁路,这条连接云南昆明与越南海防的国际干线,1910年全线通车的它,是中国西南大地第一条跨越国界的铁道血脉。它不止贯穿山河,更串联起中法两国在文化、经济与政治上的百年纠葛。作为一条饱经沧桑的钢铁巨龙,其背后是曲折的历史、艰辛的建造、起伏的运营,以及深远的影响。如今,当我们再次踏上这段锈迹斑斑的轨道,仿佛仍能听见它沉重的呼吸,感受到那段辉煌与伤痛交织的记忆。
说起滇越铁路,我心中始终萦绕着这样一幅诗境:“法式黄墙夕照残,站台寂寂暮烟寒。铁轨蜿蜒绕薜荔,铜钟喑哑对阑干。百年汽笛声犹在,万里滇越梦未安。莫道南疆往事远,墙头月正季嫣然。”这如画的诗句一直牵引着我,终于在一个初秋的午后,得偿夙愿,携家人登上了那列仿佛被时光遗忘的绿皮火车,开启一场贯穿岁月的朝圣之旅。
车厢里弥漫着旧物的气息——陈年皮革、潮湿木板、煤灰与山雾交织在一起。墨绿色的人造革与原木色座椅被无数旅人磨得发亮,边缘裂出细纹,如老人眼角的痕迹。车窗可以向上推开一半,山风便带着草木的清润和隧道的凉意,肆意涌入。
“哐当”一声,火车缓缓启动。那节奏迟缓而坚定,像一个老者不紧不慢地讲述一段漫长的往事。城市被迅速抛在身后,窗外换上了一幅险峻的面容。扑面而来的是无边无际的绿,山体近乎垂直,如巨浪凝固在半空。树木藤蔓纠缠攀附,带着原始而沉默的力量。
而滇越铁路,就像一枚锈迹斑斑的针脚,小心翼翼地缝缀在这幅绿色巨卷之上。我贴近冰凉的窗玻璃,下望是云雾缭绕的深谷,上看是斧劈刀削的绝壁。列车就在这险境中蜿蜒穿行,喘息着向前。
忽然,一座钢架桥闯入视野。桥身被岁月染成暗赭红色,沉默地横跨于两山之间,桥下泸江河水轰鸣不止。车轮碾过桥面,发出空洞而巨大的回响,仿佛碾过的是百年时光。我闭上眼,历史的腥风血雨似乎随水汽扑面而来。
我想象着二十世纪初,无数先辈在这“猿猱欲度愁攀援”的绝险之地,以血肉之躯开凿这条天路。炮声、锤响、号子与呻吟,曾如何撕裂山谷的寂静?据说,每一根枕木下都安息着一个屈死的灵魂。铁轨上闪烁的,究竟是金属的冷光,还是筑路人的汗与泪?这是恨,是殖民贪婪与劳工血泪写就的恨,被深深夯进路基,任百年风雨也难以冲刷。
“各位旅客,大塔站到了!”列车值班员的乡音将我拉回现实。这是一个极小且很是陈旧的车站,位于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开远市东郊山顶,绿树隐映间除了两小栋平房,几乎没有什么设施,黄墙斑驳,水渍如泪痕,依稀还能分辨出百年条石堆砌的窗户门洞。据说这是滇越米轨上规模最小、使用时间最长的中间站之一。车刚停稳,见几位肤色黝黑的乡民上车,手里提着竹篮叫卖热气腾腾的鸡蛋和玉米,听他们用方言熟稔交谈,神情如群山般平静。我在想,于他们而言,火车决不会是怀旧的符号,而是生活的依靠,是走出大山的腿,是连接外界的脐带啊。
邻座是位彝族老人,约莫七十开外。岁月的风霜在他脸上刻满了沟壑,皮肤是长年日照下那种深沉的赭褐色,仿佛与这片红土地融为一体。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领口却依旧扣得一丝不苟,透着一份旧时的庄重。见我递过烟,他略显得意外,随即双手接过,嘴角漾开朴实的笑意,连声道着“难为你嘞”。烟火明灭间,他的话匣子也打开了。他说自己是吃着铁路饭老的,年轻时,就靠着这哐当哐当的绿皮车,把本地的红糖、茶叶一趟趟运到河口,再捎回些紧俏的竹笋、草果,赚个差价养家糊口。“那时候啊,这车上像个赶摆的场子,天南海北的人,啥子话都听得到!”他眯起眼望向窗外飞逝的景致,眸中闪过一抹如青年般明亮的光彩,仿佛穿透时光,又看到了那个喧嚣热闹的月台。“这条铁路哟,不只是条路,它是我们多少人家的命脉,日子,就这么被它驮着,一天天活络起来了。”
他的话,为我揭开了铁路的另一面。恨的背面,往往是更纠缠的爱与情。这条血泪铺就的铁路,也曾如动脉一般,将现代文明输入这片封闭的红土地。它带来玻璃、火柴、钟表,也运走个旧的锡、普洱的茶。它让碧色寨一夜成为“小巴黎”,承载了多少离别与梦想。沿线人家世代听着汽笛声起居,这声音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是安稳,是希望,是来自远方的问候。
这绿皮火车,是这一切爱恨情仇最忠实的见证。它行驶缓慢,容人细看静思。那“哐当、哐当”的节奏,如一句句无尽的偈语,诵念着岁月沧桑。它不回避历史的沉重,因它自己就是历史;也不掩饰生活的粗粝,那斑驳的车厢正是生活本相。它有一种破旧而温暖的诗意。
黄昏降临,夕阳为群山镀上金边。列车在一个叫七孔桥的小站暂歇,对面侧线上停着一台老旧的米轨机车,如退役的老马静静小憩。那一刻,古典与现代、静止与行进,构成奇妙的对照。
我忽然懂得,滇越铁路的爱与恨,早已不是黑白分明的故事。那恨,是民族记忆里一道深痕,提醒我们来路艰辛;而那爱,是百姓与钢铁巨龙百年相守中产生的、家人般的眷恋。这列车穿行于高山深谷之间,默默包容了一切。它是历史的活化石,是一颗仍在缓慢跳动的、古老的心脏。
“汽笛惊云破晓霜,蛇轨逶迤枕稻香。铁龙迎曦穿岭久,木椅轻摇繁星梦。隧洞吞烟藏史册,站房垂蔓掩沧桑。苔痕漫蚀百年碧,载尽乡愁向莽苍……”
思绪被骤然拉回——那悠长的汽笛再次撕破山谷的寂静,在层峦叠嶂间往复回荡,一声声,悠远而苍凉。它仿佛不是告别,而是从历史深处发出的叩问与呼唤,提醒着每一个路过的人:这片崇山峻岭,茫茫绿野深处,沉睡着一段交织着荣光与悲怆、爱恋与仇恨的往昔。
作者/刘志新
编辑/杨宏毅
责编/杨宏毅
审稿/张 进
终审/杨凤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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