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椿

 鸡足山的轮廓，是我睁开眼就能描摹的模样。  

母亲总说，我与这座山的缘分，是从她踏过金顶寺的石阶时便已注定。那年她新婚燕尔，怀着对未来的憧憬攀上鸡足山，在青铜香炉前轻轻许愿。后来我的降生，成了她口中“山的馈赠”。她说：“你是鸡足山送来的孩子，长大了总会回到这里。”那时我趴在她膝头，望着窗外云雾漫过黛色山尖，只觉得这话像山间的风，轻柔却笃定。晨雾是淡青的留白，落日是朱砂的点染，从我记事起，这画面就嵌在每天的晨光里。傍晚，喜欢在小河边看书的我，把课本摊在膝盖上，眼睛却总溜到远处鸡足山的山尖，思绪总在云端飘落，在那儿聚了又散，连背书时的语调，都跟着节奏起起伏伏。

       山下的日子，是晨昏与山的私语。清晨推窗，鸡足山青灰色的山峦在晨雾中若隐若现，云絮像被揉碎的棉絮，沿着山脊缓缓流淌；黄昏时分，夕阳给山尖镀上金边，归鸟驮着余晖掠过树梢，空气里都飘着庄稼与泥土的清香，牛羊顺着回家的道悠闲地走着，农田里锄头尖与泥土碰撞的声音一切都是希望，都是美好的奔向。上初中时，恰逢鸡年，上学的路途中，藏区的朝山队伍从公路旁经过，风尘仆仆的货车上藏族朋友摇着经幡朝我们挥手，“扎西德勒”铜铃般的问候在风中清脆地散开，欢呼声回响在轰隆隆的汽车尾气中。跟着队伍的脚步回到学校，我趴在教室栏杆上，看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山弯，眼里满是对远方的期许。那时小伙伴们常聚在榕树下，猜想着山中师父的生活——他们是不是真的能听懂古树的语言？是不是能数清夜空中的星星？ 每一句梵音都是吉祥安康的意思吗？第一次在耳旁似乎听见山的“呼唤”......

       中考的那年秋天，我和妈妈带着录取通知书去县城办理入学手续。经过十字路口一排饭馆时，我突然停在“鸡足山饭店”的门口。墙上画着简化的鸡足山山形图案，我详细的打量着,屋檐下挂着红灯笼，明明是最普通的家常菜馆，我却像被什么拽住似的，固执地要在这里吃午饭。妈妈笑着摇头：“你这孩子，跟山有缘分。”那天青椒炒肉的味道早已忘了，只记得透过油腻的窗户望出去，远处的鸡足山在云里若隐若现，像在轻轻点头。  

命运的齿轮总在不经意间转动。中专毕业那年，我竟真的收到了鸡足山景区的分配通知。提着行李站在山门前的那一刻，母亲的话突然在耳畔回响，眼眶瞬间湿润。初来乍到的日子，我每天沿着青石板路巡查，听晨钟暮鼓在山谷间回荡，看香客们捧着心愿步履虔诚。山风吹散了城市的喧嚣，也吹软了心底的浮躁，我开始懂了母亲说的“缘分”两字,不是宿命的捆绑，而是灵魂与自然的相互认领。

       前几天整理老照片，翻出张二十年前的工作证：穿着蓝色西服的姑娘站在检票杆前，身后是刚摆好的鲜花盆栽,正怒放着花姿,灵山一会牌坊前在“佛”“福”二字的映衬下，吸引着无数游客前来拍照留念，那是自己在山里生活与工作的幸福写照。如今山门后当年栽下的桂花已长成壮树，每年八月便飘着独有的桂香，满足着山人的嗅觉，每每来到此处嗅到香味，总会勾起才工作时年少的样子，追忆着我们回不去的青春。

       因为喜山、爱山、乐山，鸡足山像一本书，让自己永远也阅读不完。为了那一份“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惟有鸡足山”的自由与信念。家人在山脚租下一院白族院落，天方地圆的禅意，竹影窗棂，门前两棵百年古树顽强的生命力是我发自灵魂深处的所喜。老公希望我的一生都安心以大山为伴，拥有大山的胸怀，做一名爱山的仁者，借用苏东坡的“吾心安处是故乡”，提笔写下“阅山·心安处”的匾额，从此这里成了我们与山对话的新坐标。我在院里栽下绣球与月季，呆萌的多肉，惊艳的铁线莲，开花能手的三角梅，看它们在四季里轮转着色彩；清晨给文昌宫旁的千年古柏浇水，树皮上的沟壑像老人的手掌，每一道纹路都藏着光阴的故事。最爱的是楼顶的露台，白天看云卷云舒，山影随日光变幻姿态；夜晚躺在藤椅上，银河如碎钻般铺满夜空，星子仿佛伸手就能摘到。有客人问：“你每天看山，不会腻吗？”我总是会指着天边划过的流星笑着答到：“山是活的呀，它的每一缕风、每一片云，都是新的，我就喜欢在这里阅山、阅已、阅天地 。”

       如今我常坐在露台的竹椅上，看山脚下的炊烟袅袅升起，繁花爬过篱笆，赏竹外桃花满枝丫，观绿野晴天的大山，听马锅头日暮对唱的山歌，孩童放学来往的嘻戏，听客人与母亲的笑谈，品家人烹饪的美食是自己永不厌倦的事。母亲总说，我是山的孩子，而这座山，早已成了我离不开的故乡。它教会我慢下来——慢到能听见花开的声音，慢到能读懂星辰的轨迹，慢到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把日子过成诗，用双手来表达，用双脚来丈量......  

       鸡足山的云又起了，漫过屋檐，漫过心头。我知道，这样的山居岁月，是永远没有尽头的延长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