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川时讯•文化周刊】出山之路

 
出山之路(散文)

   ·张橙子·

对于每一片大山之中的乡土,路都是它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古人把前程又叫做“出路”。我的故乡在山区的平川镇,在县城东面的大山里面。对于故乡,路更是显得尤为重要。

传统上,故乡的出山之路通常是指从西面到达县城的这条路,它向西经四十里箐、出松坪哨垭口、下三十五里坡,连接着县城和更加遥远的世界。早些年,由于总有或近或远的亲戚从那条路上出去或归来,他们的去来又仿佛总联系着一些重大的事项,比如说,有的人从西面出去,说是去到了北京;有的人从西面回来,说是见到了火车。因此,在我早年的心中,我以为咱首都就是在故乡的西面,而火车,应当是北京才有的吧!

故乡人出山,松坪哨垭口是必经之地。松坪哨山高路险。没有公路前,只有一条马帮踏出来的崎岖马道通过这里。马道上不时有马帮、行人过路,却总是把一些关于野兽、土匪乃至鬼魅的传说传递到山里山外。一般人不敢走夜路。碰上不得已走夜路的时候,无论是弥勒箐的狼嚎,还是三哨箐的呜哩,都足以把人惊出一身身冷汗。等好不容易到了松坪哨,一弯新月挂在远天,几颗星星眨着朦胧的眼睛,使夜行人感到莫名的孤单,而茂密的森林里忽然传来的兽声又使人生出无限的恐慌。

但数百年来,贫瘠的土地,冷凉的气候,使得故乡人做不成“家乡宝”。早年的故乡人热衷于赶马、贩盐、走夷方,后来,求学、当兵走出去也成了传统。无论道路多么艰险,旅途多么恐惧,都挡不住他们出山的脚步。那时的松坪哨垭口处有一排土坎子,往往有结伴的行人在那里放下了身上的行李,褪去汗湿的衣裳,几把篾扇,朝着赤裸的胸膛一阵猛煽。土路四周,山川寂寥、流岚杳杳。

我是1980年出的松坪哨。那年我十几岁。那时,从家乡到县城已经有了公路,并且通了时断时续的班车。但为了省下一点钱,许多人仍愿意选择步行。于是,我们一群分数达到中专录取线的男女同学也选择了步行出山,目的是要去县医院做体检。那算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母亲有太多的不放心,因此派出了已在师范学校读书的三姐照应。那时的公路是土路,路上时不时有一、二辆货车经过,它们隶属于县车队,车上拉着通过收购站(也有的叫转运站)收集起来的各种药材、山货。路被雨水冲刷得到处坑坑洼洼,车辆小心的避让着。以前的汽车性能差,刹车和方向都没有助力,全靠驾驶员的用力硬扳硬踩,看起来跟脚走一样吃力。到达三哨大转弯时,一辆昆明牌的货车鸣着嘶哑的喇叭声追上了我们。只见一个皮肤黝黑的老司机不时转动着方向,油门仿佛也踩到了底,发出刺耳的轰鸣声,可是车子就是慢腾腾的。车上不知什么地方还时不时地发出“滋-滋-滋”和“咣当咣当”的声响,颇有些“喇叭不响处处响”的意味。

看见车很慢,几个身手敏捷的男孩就跑过去用手坠在后车板上,斜拎倒挂地搭上一截便车,高兴得不知所以。可是就在我们沾沾自喜的时候,车停了,老司机跳下车来,指着我们的鼻子一通臭骂,说的是“要注意安全”和一些恶毒的诅咒,骂得我们灰头土脸,悔恨万千。骂完我们,那辆车扬长而去。我们继续步行,心中揣着各种不太高尚的愿望。不久,我们又追上了那辆车,只见那驾驶员裸着身子趴着车肚皮下面,一滩黑乎乎的油污洒在地上:车抛锚了(坏了)。几个挨骂的少年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丝喜悦挂在了我们的脸上。

当然,我们的高兴也没有持续多久,因为,到达松坪哨时,那辆车又追上了我们。那时,松坪哨办了个国营食堂,过客中有稍微阔绰并且兜里有几两粮票的,就会到食堂里吃饭。食堂里的回锅肉的葱香味飘散在空气中,招惹得我们口水直流。可是,摸一摸空空如也的口袋,我们只能收回目光,划量着继续赶路的事。这时,那辆车追了上来,然后在我们面前停下,老司机跳下车,回身把一件黑不溜秋的衣服披上,朝路边加水的一个小子吼了一声,然后将车门霸气地一摔,径直朝食堂走去。看着走进食堂的老司机,我们的眼睛里充满了羡慕,幻想着什么时候也能到国营食堂里去吃上一顿。我想,也许那就是我们那时对美好生活的向往。

那天,我平生第一次走过了松坪哨。我们在松坪哨垭口看到了比故乡大许多倍的宾川坝子,看到了有一些影影绰绰的灰白房子的县城。我对坝子中一览无余的村落充满了好奇,但我更巴不得迅速一个一个走过它们,然后到达向往中的县城。但是,下完三十五里坡后,原先仿佛就在眼前的县城反而变得更加遥远,平缓的道路越走越扯脚。我们的脸上都红扑扑的,汗渍蚯蚓一般爬在额头,肚子也不争气地叫起来。走过村庄时,一些同样面色污浊的村民好奇地望着我们。一颗红彤彤的夕阳挂在不熟悉的山脊上,我觉得就像一枚烧得通红的五分硬币似的。我感觉汗都已经流干了,体内的水分正在一点点散失,浑身没有一点力气。原先对未知世界的好奇已消失殆尽。更要命的是,我们中有几个伙伴脚上起了泡,一颠一颠的。但是,我们不敢停下,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我们必须加快脚步,因此,一路上再没有人出声。

当我们到达县城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几盏鬼影似的路灯闪烁在铅灰色的天幕下。算来,自清晨出发,我们已经走了一整天,走过了传说中的由平川到牛井(县城)的百十里路程。

当夜,我们各自投宿,我在姐的一个同学家里草草吃过了晚饭,然后便死猪一般睡了过去。梦中,我梦见有人喊我起来,说要继续赶路,我说:你们走吧,我再也不要赶路,我不走了!

我知道那是我内心的期盼。实际上,从那天起,我就希望我能坐着一辆小宝车(也就是那时民间说的黑色的伏尔加轿车或是绿色的北京吉普),平稳而快捷地驰过那些总也走不完的山路。但是,我和其他同学一样,没有那个福分。所以,体检一结束,我们无一例外地又走了回去。而且,回去时的路更加艰险,才到松坪哨垭口,山这边天晴日朗的天气瞬间消失,代之而来的是黑云翻滚、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景象。我们加快了脚步,期望尽快走过已经有些风声鹤唳的山谷,更希望雨来得晚一些。但我们没有那么幸运。还未到帽角山,天上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我们毫无准备,身上连块塑料布都没有。雨水哗哗地浇在我瘦小的身躯上,我迅速被淋得周身透湿。公路上很快起了水,四周一片唰唰的水声。由于年少,我们不知道这雨水的厉害,只管一个劲地奔跑。谁料,笔陡的山上很快冲下一股股山洪,像一条条想要吞噬我们的巨龙。霎时,路上到处是滚石和泥沙,洪水在路面上奔流。我们一群人进退维谷、战战兢兢地从这边跳到那边,机械地躲避着倾泻而下的泥水和石头。有那么一刻,我以为巨大的洪水和泥沙就要把我们冲走,冲进金沙江喂鱼,活不成了。然而,天可怜见,我们平安地走了回去。

但对出山之路的恐惧却从此在心中留下了阴影,多年不散。

因了这种恐惧,我在后来接到录取通知书后就强烈地希望在一个大天白晴的日子出发,最好是坐着班车出去。作为家中的幺儿,我很快就要去吃“国家粮”了,我爹感到事关重大,觉得必须要亲自将我送到学校去。为此,我爹早几天就排队买到了车票。我很高兴,觉得这回再也不用去走那漫长的山路了。我憧憬着坐上客车的情形。

出发那天,我爹扛着笨重的木箱子、我背着行李很早就到了车站。我们到的时候,已经有许多人等在那里。那时的人们对客车心存敬畏,生怕有票也坐不上,总愿意早早到车站等候。但那天的情形似乎有些异样。我们等了许久仍然没有见到那辆土红色的客车。人们议论纷纷,有说可能是路断了的,有说可能是车坏了的。我爹也一脸焦躁,不时向身边的人打听。直到10点多,车站里忽然走出个人来,对着大家宣布:客车坏了,决定从采购站调一辆货车来。话音刚落,一辆墨绿色的车就来了,就是木货箱上插着几根棚杆的那种车子。

我们上了车。我感到坐客车的愿望已经落空,心中有些怅然。

但很快,我就忙不赢去想心事了,因为,车上站满了人,车子一动,每个人就得找个抓处。站在边上或靠前的倒是有栏板可抓,可怜我站在中间,除了头顶上一根带够得着、够不着的棚杆外,我抓不到其他东西。我爹也没有弄到好的位置,只好用脚夹住箱子,手抬起来抓住棚杆。车开了,所有的人随着车子的颠簸一会儿蹿朝前,一会儿蹿朝后。有时弯子急,所有的人往一边甩,车上阵阵惊呼;有时路上有大坑,车子一个急刹车,所有人向前冲,挤得前面的人“哎哟哎哟”地叫。我个子矮,只好一会儿勉强抓住棚杆,一会儿拽着我爹的胳膊。几十里弯弯曲曲的山路,我就这样荡秋千样甩过来、荡过去,一刻也不敢懈怠。最后,车子在一个叫轧花厂的地方停了下来,说是到站了。我收拢又麻又僵的四肢,木然地下了车。当我双脚落地的时候,我感觉到胃里翻江倒海,头也晕得厉害,仿佛整个天地都在旋转一般。我晕车了,而且晕了很久。

从那以后,我对所有墨绿色带轮子的东西都没有亲切感。

当然,在整个1980年代,故乡的这条出山之路一直很艰辛,雨季都会断路,还有几次发生了很大的泥石流。我,还有无数的家乡人都在这条路上吃尽了苦头。过去,在知青中流行着一首粉饰太平的歌唱道:“我坐汽车回平川,阿妹在车站等着我。”但是,在当时,即使坐上了汽车又能怎样,还不是得筛子筛、簸箕簸地颠着回去!许多人不愿回去,故乡的父老乡亲又埋怨道:真是“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四年不愿回家乡……”

因为这条路,我对故乡也怀着复杂的心情。这条路承载过故乡人的梦想,也见证了他们追梦的艰辛。路太险,那些如烟的往事中,到处充斥着苦涩,许多人在这条路上被吓得够呛、晕得够呛,还有出了车祸就直接埋骨青山了的。因此,平川路好走不、修没修好,一直是我和所有同乡所关心的话题。因为这种关心,人们中间甚至形成了一个歇后语:平川公路——要改呢!

好在,这条祖辈视为畏途的出山之路在改革开放的四十年里,先是被修成了弹石路,接着又被修成了柏油路,在弯急坡陡的地方还进行了截弯改直,实现了从古至今无数平川人心中的愿望。随着经济的迅猛发展和新农村建设的推进,故乡的基础设施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就连原先的家乡人公认的穷乡僻壤都通了水泥路,农村面貌已焕然一新。

如今,出山的路通畅了,故乡人的观念也变了,许多人愿意在这条路上进进出出,脸上笑嘻嘻的。一些外地客商也在这条路上奔走,他们盯上了松坪哨一带的小苹果、野生菌、中药材,也有的盯上了山区的咖啡、核桃、土蜂蜜。松坪哨平坦的柏油路、新建的农家院落以及新安装的路灯渐渐模糊了“哨”的意义,而路边出售水果、山货、土特产的小摊也早已扫荡了往日的蛮荒。

当我在城市中闷得喘不过气的时候,我也愿意来到松坪哨一带休闲。国营食堂不见了,但我了无遗憾。我更愿意站在国营食堂的旧址上,注视着松坪哨的今天,畅想着它的明天,然后通过微信,将我眼前的美丽山川的景色传播出去。


作者/张橙子

编辑配图/杨宏毅

审稿/张  进

终审/杨凤云

投稿邮箱/bcrmtzx@163.com